五谷巷的青石板在梅雨季洇出深浅水痕,恍若一卷未及托裱的宋版书,泛着经年累月的幽光。循着丁香凝露的芬芳转过街角,白墙黛瓦间倏然垂落半枝紫藤——虬枝盘曲如铁画银钩,竟似哪位先贤遗落的狼毫,在虚空里写下未竟的诗行。这方被时光浸透的天地,原是李圣和先生授业解惑的旧塾。
1937年秋,当第一架日机如秃鹫掠过扬州城垣,千年古城在轰鸣中震颤。炮火可以摧毁砖木,却焚不尽弦歌。当侵略者的铁蹄踏碎晨钟,这座私塾恰似风雨中倔强的竹节,将文明火种藏于中空之躯。孩童们仰起的脸庞映着警报红光,却把《大学》章句读得愈发响亮,那声音穿过瓦缝,越过断墙,似在诉说:文脉如斯,纵使风雨如晦,亦自生生不息。
竹影筛金│椽箸参差批旧卷,砚池墨香浸星辉
门楣上棣园二字的朱砂早已斑驳,像极了一方被时光浸润的端砚,洇出沉静的墨色。门扉启处,满园竹影便泼洒而出——粗者如椽,细者似箸,将斜阳筛作细碎金箔,像极了先生当年批阅的试卷上散落的星子,那些1942年省立扬州中学的国文考卷边,先生用朱笔题下「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」,字字如金石迸裂,在硝烟中淬出文人的风骨。
临水而建的书房犹存旧貌,窗棂上虫蚀的纹路,恰似岁月刻下的批注。檀木案头,镇纸压着半张泛黄宣纸,墨痕洇开处,依稀可见春风大雅能容物的残句。砚池虽涸,幽香犹在,恍惚见先生执笔沉吟的模样,那是1957年雨夜,先生在此抄录《文心雕龙·时序篇》,窗外惊雷劈断老桂,她却在批注中写下「文心不灭,雷火何惧?」。
铃动书声│天井铜铃叠旧诵,雨打芭蕉润诗心
转过回廊,见天井里悬着个铜铃,风过时叮咚作响。老园丁说,这是先生教书时用的下课铃。铃声里仿佛叠映着琅琅书声——那时的少年们总爱聚在第三进的书斋,春和景明时,她们捧着《宋词》穿过竹影斑驳的甬道,衣袂沾满芍药花的甜香。
待到梅子黄时雨,先生便领着众人移座回廊。雨打芭蕉的碎玉声里,她执卷而立,青衫被雨气浸得微潮,却将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解得通透。檐角垂落的雨帘在瓦当上碎成千万粒珍珠,映着少年们眼底跳动的烛光,连惊雷滚过天井时翻飞的诗稿,都染上了潮湿的墨香。
树语石心│桂影婆娑抚残鼓,苔痕漫漶刻经年
后园的桂树早已亭亭如盖,虬枝舒展间抖落一地碎金似的夕照。树根处盘踞着半截青石鼓,苔痕斑驳的表面被岁月磨得温润如玉,宛如一本无字天书,镌刻着百年来的晨昏课诵。老园丁说,先生每日晨课毕,总要在此静坐片刻,听风穿叶的沙沙声,说那是竹简在风中自吟的《诗经》。
我抚过石面上深浅不一的凹痕,恍见先生清瘦的背影。她晚年双目失明后,仍坚持要学生搀扶着来此,粗糙的树皮硌着掌纹,她却笑道:树是活着的史书,你们听,这皴裂的纹路里淌着年轮的河。1985年秋,先生临终前将毕生藏书赠予扬州图书馆,那日桂香格外浓烈,仿佛千年文脉在枝头结出最后的果实。
出得园来,晚风送来隐约的评弹声。回望棣园,飞檐下那串铜铃正在暮色中轻摇,恍惚是旧年书院里少年们穿林打叶的衣袂翩跹,在斑驳的雕花窗棂间酝酿成琥珀色的陈年佳酿,教人未饮先醉,恍然分不清今夕何夕。